最是凝眸無限意（十五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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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是凝眸無限意（十五）
下樓總是要比上樓容易許多，魔神解開了設置在這座樓中的法術禁制，段仙桃沒一會兒就出了樓閣。
出來後她擡頭看了一眼六十六層的魔神，從她的角度看去其實並不太能看清魔神的神態了，但段仙桃還是能夠感覺出他此刻的情緒。
思念。
這兩個字出現在段仙桃腦海中時她自己都有一絲不可思議。思念這個詞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被用於魔神的身上了。
魔神生而為惡，他厭惡人類的任何一種向善情感，以人類的所有負面情緒為樂，可最終卻被一個渾身上下都充斥著向善情感的人類所吸引，直至現在也沒有對那個人松手。
這算不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意弄人，亦或是一種兜兜轉轉的必然。
段仙桃收回目光，不再看他。她察覺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宋岐玉，他沒開口，她便也沒說話。
兩人沈默地去往天魔之隙。
天魔之隙的裂口已經被打開了，其中散發出的怨氣與魔氣可以被捕捉到，段仙桃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它的具體位置。
但卻在臨近天魔之隙時宋岐玉攔住了她，他說道：“我來吧。”
段仙桃定定地看他一眼，沒有說話，不過動作就是回答，沒有聽從他的意思，繞過他換了個方位走。
她聽見體內的系統，又或許是稱之為天道的系統忽然笑了聲。
一聲很冷的嗤笑，像是個高高在上的人在觀賞一場痛打落水狗的畫面，它巴不得段仙桃與宋岐玉鬧崩，又可能是它根本看不得宋岐玉舒坦。
而能夠使宋岐玉舒坦的人只有段仙桃。
它在段仙桃體內說道：“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，殺了他，你就可以回家。”
約定。段仙桃算得上冷漠地回答了一聲“沒忘”，然後一步步走近天魔之隙。
天魔之隙的邊緣並沒有看見任何天覺宗弟子的人也沒有看見段齊懷，她懷疑那些人已經被投入了天魔之隙。
罡風極強，吹得兩人的衣袂獵獵作響，耳畔的發絲也被風吹亂，可段仙桃一步步都踩得很穩。
宋岐玉見她沒有理睬自己的意思只楞了楞，隨即便緊緊跟在她的身後。
離天魔之隙越近，便越能聽見縫隙中的哭嚎，裏面有誅邪除魔的神兵，也有窮兇極惡的魔物。但現在，無論神魔都發出了怨恨的叫聲，嘔啞嘲哳，嘶啞不堪，他們怨恨所有還活著的生靈，恨不得將那些活著的生靈全部吞吃入腹，變成與自己一樣的存在。
千萬年了，再無暇的神兵也染上了魔的惡。
段仙桃腦中亂成一片，但還是強忍住了這些聲音帶來的痛楚，她捂住一側的發絲和耳朵，然後在天魔之隙的邊緣旁半跪下來，低下腰去看縫隙之中。
果然。
她看見了縫隙中有一道極寬敞的石巖，草草掃去，約莫有百十人都在那塊巖石上。包括段齊懷。
段仙桃現在是金丹中期的水平，這實力若是放在以前，在修真界也得誇一句年少有為，或許又看在她爹的面上，還能再誇一句天資卓絕。
但是相較於秦千朔，或是宋岐玉，她的實力又根本比不了。
現在她只是靠近天魔之隙，腦子中都像是被插了一把刀在攪來攪去，唇色都發白了，如果現在再跳下去，段仙桃毫不懷疑自己會被天魔之隙的罡風撕碎。
盡管系統與她答應過並不會死，但是這種痛苦也是難以言喻與忍受的。
宋岐玉抿唇，他看著段仙桃難受的神情卻什麽也幫不上，想必現在她對自己厭惡極了。
他壓低聲音，問：“我救他們上來吧。”
段仙桃閉了閉眼，她與體內的系統說話，聲音不含任何語氣，“要我殺人，不給我實力提升嗎？”
天道似乎沒有想到這一層，但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它故意的，它問：“你需要嗎？”
它說：“如果你說一句‘宋岐玉，我要殺了你’，就算你拿一塊地上的石頭也能慢慢砸死他。”說完它又笑了下，像是已經幻想到那樣的場景了。
段仙桃極快地蹙了下眉，但口中還是說道：“我如今是金丹，但若是要你現在給我提升到破虛空境的實力，也是不難的吧？”
“的確是不難。”天道說：“既然你想，那就如你所願。”
“算是吾提前送你的一個禮。”
話罷，段仙桃感受到了自己體內的變化，體內的金丹只在一息之間就轉變為了元嬰，隨後她感覺像是水汽凝結成冰，霎時體內竄過一陣冰寒之意，而後又慢慢地自丹田而起，溫熱與強大齊齊湧入四肢與各處。
轉瞬之間，她就從躡千裏境的金丹變成了破虛空境。
原來這就是天道的力量，隨意就可以將一個人的實力提高，就算面前的人是一根朽木，怕也是只要天道願意，就能讓它從朽木變為神木。
天道，它為道，也為萬物真理。
段仙桃緩緩睜開了眼，耳旁聽到的神魔哭嚎漸弱，腦海中的痛苦消失，隨後，她毫不猶豫地翻身跳下天魔之隙。
這個動作猝不及防，宋岐玉眼瞳一顫，幾乎是同時，他整個人也翻身跳下，沒有用任何靈力，只是身子往下墜。
直到過了幾息，他發現段仙桃呼吸與身體都是有控制的，膽寒的心情才如同過電般的慢慢消失，
他迅速調整過來，但剛剛那一瞬身體沒做任何防備，臉龐脖頸，露出來的肌膚都被天魔之隙的罡風刮出數道口子，連衣袖與衣袂也在所難免，碎了好幾道絲料。
段仙桃平穩落地，她向後瞟了一眼，沒錯過宋岐玉身上出現的那些傷口。
進入破虛空境，連一個人的靈力波動也看得極其清楚，更何況宋岐玉沒有絲毫在她面前掩飾的意思。
剛剛，他靈力波蕩之大，直到現在都沒平覆下來。
段仙桃抿抿唇角。
面前躺著的百十人意識全無，全部都已經昏過去，而段齊懷的身後躺著他的本命劍，臉色蒼白，看上去受了很厲害的傷。
宋岐玉只字未說，伸手便點了數十人，將他們帶了上去。
段仙桃看到他動作，知道自己剛剛已經暴露了實力，可是宋岐玉卻一句沒有多問，一時之間，她心中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慶幸。
慶幸他沒問出口，不然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。
卻也難過他沒問出口，他心中難道就沒半分害怕自己會對他不利嗎？
段仙桃垂下眼睫，點了段齊懷在內的十人，一同帶上去。
兩個人在天魔之隙的裂口來回幾趟，才終於將所有幸存的人都救上來。
但就在段仙桃以為宋岐玉真的一句都不會開口問她的時候，宋岐玉直接上前來抓住了她的胳膊。
段仙桃剛剛放下最後一位修士的身體，她身子還未站直，被宋岐玉的動作帶的身子不穩，一只手忽的抵住了宋岐玉的胸膛才站穩。
宋岐玉看著她，瞳仁漆黑，映照出此時段仙桃的模樣，唇色也有些蒼白，不過眼眸卻仍舊明亮。
他問：“你與天道做了交易。”
他語氣肯定。
終究還是問了。
段仙桃低下了頭，想將自己的胳膊從他手裏逃開，但這次她竟然沒有掙脫開。
她心中隱隱震驚。從遇見宋岐玉開始，無論是在他還是瓊玉宗弟子時，還是在表明他是天道一部分時，他都從未對她表現過任何侵占或是暴力的行為。
如今這種強勢的動作竟然讓她有些措手不及與局促。
頭一次遇見這種狀況，段仙桃張了張唇，卻一個字沒有說出來。
宋岐玉掌心微微用力，保持在一個能讓她感受到疼痛卻又並不太疼的力度，他認為只有疼痛才能讓她在意到自己，看到自己，能聽他說話。
他的瞳仁在輕輕顫抖，盡管動作強勢，但下一句話卻仍暴露了他在段仙桃面前的劣勢。
他說道：“不要聽它的，好不好？”
段仙桃亦是眼瞳一顫，她問：“你知道天道要我做什麽？”
宋岐玉透過段仙桃似乎是看到了那個卑劣的天道，他笑得有些苦澀，“它要你殺了我。”
他說：“它是不是與你說能送你回去？仙桃，我也能送你回去。”
段仙桃不知何時眼角有些發紅，她盯住他，一字一句道：“但是你會死。”
宋岐玉一怔，喉結滾動，一時之間腦內閃過無數想法，沒等他接話，段仙桃立刻又說道：“既然你送我回去會死，天道也要你死，不如你就死在我的手下。”
字裏行間，話裏話外，段仙桃在意的從來都只有一個。
——宋岐玉的性命。
不過天道沒有註意到。先前沒有註意到，現在也沒註意到，從它在與段仙桃說下那個殺死宋岐玉的任務時，段仙桃就沒有正面說過一句“好”，也沒說過一句類似於“我答應”的話，什麽約定，那只是它單方面的以為而已，她說過的只有不會做讓自己後悔的話。
段仙桃臉色發白，眼角卻艷紅，她聲音很冷，喊道他的名字：“宋岐玉。”
宋岐玉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，掌心毫無所覺地施加了幾分力道，段仙桃感受到了手臂處的疼痛，還有他的顫抖。
他目光緊緊鎖著她，明明一句話沒說，但段仙桃卻看出了他無聲的勸阻。
段仙桃沈默著，遠處天魔之隙的罡風獵獵，哭嚎聲更重，但兩人現在誰也聽不到，段仙桃和體內的天道說道：“我現在就能殺了他。”
天道聲音是藏不住的激動與興奮，連機械音也掩飾不了它起伏的語調，“好，現在殺了他，我保證會完成你的願望。”
段仙桃唇角勾了勾。
她要天道提升她的實力，其一是為了下天魔之隙，其二便是為了現在。
修士有四大境界，這是她最開始就知道的。拜三清境、躡千裏境、破虛空境，最後一個便是登天梯境。
可數千年來沒有一個人能從登天梯境飛升，原因就是天道從沒想過讓他們飛升成神。每一個飛升之人都是在它力量的基礎上被剝奪幾分，而這點它怎麽能夠允許。
登天梯境，飛升，除非天道應允，否則再過千年萬年，不會有任何一個人飛升。
可是到了登天梯境的修士仍會引起天道的註意，他們在勘破這個世界秘密的邊緣，或許也有猜到過的時候，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留下關於這個秘密的只言片語。
不過，千年來沒有一個登天梯境的修士飛升，這本身就是一個廣而宣之告訴所有人的信息了。
飛升存在異議。
段仙桃垂下眼眸，在她到達破虛空境時她便感覺到體內系統的存在感輕了許多。
不是從前宋岐玉對她外力的作用，而是她本身實力的壓制，一個破虛空境的修士，體內不該有更強大的存在。
系統必須要抽離她了。
不過她體內的卻是天道，萬物都是它制定的規則，所以它現在仍能夠存在於它體內。
但若是它有一瞬間的抽離她的體內，段仙桃能夠保證，它再次侵入自己會有困難。即使是天道，也需要時間。
更何況是已經受了傷的天道。
她此時不是登天梯境，是破虛空境，但這也夠了。只要有一瞬間，便也夠了。
她相信宋岐玉。
體內的天道若是有實體，化作人形，怕是能夠看到它此時貪婪興奮的目光，口中還在叫著“殺了宋岐玉”的話。
它不想與宋岐玉對上，是因為害怕兩敗俱傷，它擔心自己真的會被宋岐玉消除，它活了太久，顧慮變得深重，只要有一絲的可能，它便不願意自己冒險。
但此時或許是太興奮，段仙桃感覺它在自己體內的存在都減弱幾分，她回答道天道的話，說：“你要不要看看宋岐玉是怎麽死的？”
天道一楞，問：“你要做什麽？”
段仙桃看了一眼宋岐玉，她剛剛只喊了一聲他的名字，可他眼裏的擔心卻滿溢了出來，但不過轉瞬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畢竟，他曾經也是存在過她體內的系統，是真真實實體味過她每一分情緒的系統。
他已經猜到她要做什麽了。
而現在，段仙桃不僅在和天道說話，也在同時與宋岐玉說話，她說：“我是想要殺了你，你又能怎麽樣？”
宋岐玉閉了閉眼，不過睜開後他便像是變了個人，“那我也會對你動手。”
段仙桃笑笑，於是她又對天道說：“你看，他要對我動手了，你要不要來幫幫我？”
天道興奮的情緒頓時落了大半，沈默了會兒它才問道：“你想要我怎麽幫你？”
段仙桃沈默幾息，似乎在認真考慮對策，然後她說道：“那就來幾道天雷，劈死他怎麽樣？”
天雷，蘊含天道之力的天雷，能夠讓天道短暫抽身，而沒了天道在的系統，段仙桃能夠自己逼退它。
天道似乎在思考段仙桃的話，它沒想到這句話會給自己帶來什麽後果，因為它知道人都惜命，而面前這個人不僅惜命，還想要一條命重回到她的那個世界。
而且，就算她不要命了，真的想要與宋岐玉聯手的話，它還有另一條路。
須臾，它笑道，語氣毫不在意：“當然可以。”
於是，在段仙桃感受到天道抽離自己的那一瞬間，她對宋岐玉說道：“動手吧。”
宋岐玉眼尾紅得幾欲滴血，不過動作卻沒絲毫遲疑，一只手猛地擊中她的丹田。
段仙桃整個人身子蜷曲地向後飛去。
但與此同時，她感受到了天道的抽離。果然，刻在天道骨子裏的多疑，它沒有第一時間就離開，而是要看看宋岐玉是否會真的對段仙桃下手。
而在他對段仙桃下手的第一刻它才是真的相信。
魔界上空頓時聚集了一片烏黑濃重的雲，金色的天雷如同長龍在雲中時隱時現，似乎在積聚力量。
宋岐玉因為剛剛對段仙桃的那一掌手腕發抖，他看著段仙桃慢慢爬起才略微松了些神。
在她開口喊他名字的那瞬他就已經知道了她要做什麽。
她要引出天道，就連剛剛下天魔之隙，提升實力也全在計謀之中，宋岐玉不敢想象她是從哪一步開始算計的，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算計的。
連她自己，都毫不留情地在計謀之中，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環。
她將選擇留給了自己，讓他做那個手持刀刃的人，讓自己傷她。
天雷滾滾，宋岐玉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天道之力，他知道，段仙桃的計謀成功了。
他看著段仙桃慢慢爬起，然後擦了擦唇角，每個動作在他眼裏都極其緩慢，刻在他心中。
原本以為再不會讓她疼了，沒想到最讓她疼的，是自己。
第一道天雷劈下，直直對準宋岐玉。
宋岐玉擡頭，手中皎潔雪亮的倒流劍霎時出現在手中，毫不猶豫地飛身也劈砍向那道天雷。
粗壯的天雷金光流轉，與宋岐玉手中銀光皎皎的劍擦出凜然的力量，段仙桃早早地在遠處的段齊懷與那群修士上空布下結界，避免傷害到他們。
她仰頭，看向宋岐玉。
體內的系統在持續的報錯，段仙桃笑了下，隨後以自毀的方式，在自己的心口處滌蕩丹田與識海。
系統的聲音一頓，隨後便是鋪天蓋地的警告聲。
須臾，它的聲音如同被掐脖的公雞，聲音漸弱，最後消失殆盡。段仙桃擦了擦唇角不停溢出來的血，她知道體內的系統已經完全脫出自己的體內了。
這種傷敵一千，自損八百的招式，怕是天道也沒料到。
段仙桃身體虛脫，毫無形象地往地上一坐，擡頭看著與天道作鬥的宋岐玉。
天道的聲音此時萬分暴怒，傳進段仙桃與宋岐玉的耳中，“你們竟敢欺騙我！！”
遠處段仙桃布下的結界被波及到，隱隱崩出幾道裂縫，段仙桃眼神一凜，顧不上自己的傷勢，站在結界前用靈力穩固它。
她胸前的衣襟被濕黏的血跡浸透，一時間，天上地下，天雷流竄。
天道覬覦著宋岐玉的那份力道，天雷一道比一道厲害，宋岐玉也借由著劈砍下來的天雷，想要瓦碎天道。
他的倒流劍也蘊含著天道之力，以天道之力對抗天道之力，雙方都不得好。
天雷漸弱，宋岐玉身上的血口也愈來愈多。
不過宋岐玉驀地發覺有什麽不對，天道的力量怎會一下子削弱這麽快？
天雷一道接著一道，威力比先前小了許多，但速度卻變快，甚至有不少都在向段仙桃劈砍而去，宋岐玉無暇思考，段仙桃也在抵禦著向她襲來的天雷，兩個人都沒註意到，有個人影突然越過了天魔之隙。
直到又一道粗壯無比的天雷落下，照亮了從天魔之隙走來的那個人。
段仙桃猛地一怔，看清了來人。
他們全都遺忘了一個人，那個從始至終都被天道視作孩子的人。
——從妖界突然失蹤的秦千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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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樓總是要比上樓容易許多，魔神解開了設置在這座樓中的法術禁制，段仙桃沒一會兒就出了樓閣。
出來後她擡頭看了一眼六十六層的魔神，從她的角度看去其實並不太能看清魔神的神態了，但段仙桃還是能夠感覺出他此刻的情緒。
思念。
這兩個字出現在段仙桃腦海中時她自己都有一絲不可思議。思念這個詞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被用於魔神的身上了。
魔神生而為惡，他厭惡人類的任何一種向善情感，以人類的所有負面情緒為樂，可最終卻被一個渾身上下都充斥著向善情感的人類所吸引，直至現在也沒有對那個人松手。
這算不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意弄人，亦或是一種兜兜轉轉的必然。
段仙桃收回目光，不再看他。她察覺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宋岐玉，他沒開口，她便也沒說話。
兩人沈默地去往天魔之隙。
天魔之隙的裂口已經被打開了，其中散發出的怨氣與魔氣可以被捕捉到，段仙桃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它的具體位置。
但卻在臨近天魔之隙時宋岐玉攔住了她，他說道：“我來吧。”
段仙桃定定地看他一眼，沒有說話，不過動作就是回答，沒有聽從他的意思，繞過他換了個方位走。
她聽見體內的系統，又或許是稱之為天道的系統忽然笑了聲。
一聲很冷的嗤笑，像是個高高在上的人在觀賞一場痛打落水狗的畫面，它巴不得段仙桃與宋岐玉鬧崩，又可能是它根本看不得宋岐玉舒坦。
而能夠使宋岐玉舒坦的人只有段仙桃。
它在段仙桃體內說道：“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，殺了他，你就可以回家。”
約定。段仙桃算得上冷漠地回答了一聲“沒忘”，然後一步步走近天魔之隙。
天魔之隙的邊緣並沒有看見任何天覺宗弟子的人也沒有看見段齊懷，她懷疑那些人已經被投入了天魔之隙。
罡風極強，吹得兩人的衣袂獵獵作響，耳畔的發絲也被風吹亂，可段仙桃一步步都踩得很穩。
宋岐玉見她沒有理睬自己的意思只楞了楞，隨即便緊緊跟在她的身後。
離天魔之隙越近，便越能聽見縫隙中的哭嚎，裏面有誅邪除魔的神兵，也有窮兇極惡的魔物。但現在，無論神魔都發出了怨恨的叫聲，嘔啞嘲哳，嘶啞不堪，他們怨恨所有還活著的生靈，恨不得將那些活著的生靈全部吞吃入腹，變成與自己一樣的存在。
千萬年了，再無暇的神兵也染上了魔的惡。
段仙桃腦中亂成一片，但還是強忍住了這些聲音帶來的痛楚，她捂住一側的發絲和耳朵，然後在天魔之隙的邊緣旁半跪下來，低下腰去看縫隙之中。
果然。
她看見了縫隙中有一道極寬敞的石巖，草草掃去，約莫有百十人都在那塊巖石上。包括段齊懷。
段仙桃現在是金丹中期的水平，這實力若是放在以前，在修真界也得誇一句年少有為，或許又看在她爹的面上，還能再誇一句天資卓絕。
但是相較於秦千朔，或是宋岐玉，她的實力又根本比不了。
現在她只是靠近天魔之隙，腦子中都像是被插了一把刀在攪來攪去，唇色都發白了，如果現在再跳下去，段仙桃毫不懷疑自己會被天魔之隙的罡風撕碎。
盡管系統與她答應過並不會死，但是這種痛苦也是難以言喻與忍受的。
宋岐玉抿唇，他看著段仙桃難受的神情卻什麽也幫不上，想必現在她對自己厭惡極了。
他壓低聲音，問：“我救他們上來吧。”
段仙桃閉了閉眼，她與體內的系統說話，聲音不含任何語氣，“要我殺人，不給我實力提升嗎？”
天道似乎沒有想到這一層，但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它故意的，它問：“你需要嗎？”
它說：“如果你說一句‘宋岐玉，我要殺了你’，就算你拿一塊地上的石頭也能慢慢砸死他。”說完它又笑了下，像是已經幻想到那樣的場景了。
段仙桃極快地蹙了下眉，但口中還是說道：“我如今是金丹，但若是要你現在給我提升到破虛空境的實力，也是不難的吧？”
“的確是不難。”天道說：“既然你想，那就如你所願。”
“算是吾提前送你的一個禮。”
話罷，段仙桃感受到了自己體內的變化，體內的金丹只在一息之間就轉變為了元嬰，隨後她感覺像是水汽凝結成冰，霎時體內竄過一陣冰寒之意，而後又慢慢地自丹田而起，溫熱與強大齊齊湧入四肢與各處。
轉瞬之間，她就從躡千裏境的金丹變成了破虛空境。
原來這就是天道的力量，隨意就可以將一個人的實力提高，就算面前的人是一根朽木，怕也是只要天道願意，就能讓它從朽木變為神木。
天道，它為道，也為萬物真理。
段仙桃緩緩睜開了眼，耳旁聽到的神魔哭嚎漸弱，腦海中的痛苦消失，隨後，她毫不猶豫地翻身跳下天魔之隙。
這個動作猝不及防，宋岐玉眼瞳一顫，幾乎是同時，他整個人也翻身跳下，沒有用任何靈力，只是身子往下墜。
直到過了幾息，他發現段仙桃呼吸與身體都是有控制的，膽寒的心情才如同過電般的慢慢消失，
他迅速調整過來，但剛剛那一瞬身體沒做任何防備，臉龐脖頸，露出來的肌膚都被天魔之隙的罡風刮出數道口子，連衣袖與衣袂也在所難免，碎了好幾道絲料。
段仙桃平穩落地，她向後瞟了一眼，沒錯過宋岐玉身上出現的那些傷口。
進入破虛空境，連一個人的靈力波動也看得極其清楚，更何況宋岐玉沒有絲毫在她面前掩飾的意思。
剛剛，他靈力波蕩之大，直到現在都沒平覆下來。
段仙桃抿抿唇角。
面前躺著的百十人意識全無，全部都已經昏過去，而段齊懷的身後躺著他的本命劍，臉色蒼白，看上去受了很厲害的傷。
宋岐玉只字未說，伸手便點了數十人，將他們帶了上去。
段仙桃看到他動作，知道自己剛剛已經暴露了實力，可是宋岐玉卻一句沒有多問，一時之間，她心中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慶幸。
慶幸他沒問出口，不然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。
卻也難過他沒問出口，他心中難道就沒半分害怕自己會對他不利嗎？
段仙桃垂下眼睫，點了段齊懷在內的十人，一同帶上去。
兩個人在天魔之隙的裂口來回幾趟，才終於將所有幸存的人都救上來。
但就在段仙桃以為宋岐玉真的一句都不會開口問她的時候，宋岐玉直接上前來抓住了她的胳膊。
段仙桃剛剛放下最後一位修士的身體，她身子還未站直，被宋岐玉的動作帶的身子不穩，一只手忽的抵住了宋岐玉的胸膛才站穩。
宋岐玉看著她，瞳仁漆黑，映照出此時段仙桃的模樣，唇色也有些蒼白，不過眼眸卻仍舊明亮。
他問：“你與天道做了交易。”
他語氣肯定。
終究還是問了。
段仙桃低下了頭，想將自己的胳膊從他手裏逃開，但這次她竟然沒有掙脫開。
她心中隱隱震驚。從遇見宋岐玉開始，無論是在他還是瓊玉宗弟子時，還是在表明他是天道一部分時，他都從未對她表現過任何侵占或是暴力的行為。
如今這種強勢的動作竟然讓她有些措手不及與局促。
頭一次遇見這種狀況，段仙桃張了張唇，卻一個字沒有說出來。
宋岐玉掌心微微用力，保持在一個能讓她感受到疼痛卻又並不太疼的力度，他認為只有疼痛才能讓她在意到自己，看到自己，能聽他說話。
他的瞳仁在輕輕顫抖，盡管動作強勢，但下一句話卻仍暴露了他在段仙桃面前的劣勢。
他說道：“不要聽它的，好不好？”
段仙桃亦是眼瞳一顫，她問：“你知道天道要我做什麽？”
宋岐玉透過段仙桃似乎是看到了那個卑劣的天道，他笑得有些苦澀，“它要你殺了我。”
他說：“它是不是與你說能送你回去？仙桃，我也能送你回去。”
段仙桃不知何時眼角有些發紅，她盯住他，一字一句道：“但是你會死。”
宋岐玉一怔，喉結滾動，一時之間腦內閃過無數想法，沒等他接話，段仙桃立刻又說道：“既然你送我回去會死，天道也要你死，不如你就死在我的手下。”
字裏行間，話裏話外，段仙桃在意的從來都只有一個。
——宋岐玉的性命。
不過天道沒有註意到。先前沒有註意到，現在也沒註意到，從它在與段仙桃說下那個殺死宋岐玉的任務時，段仙桃就沒有正面說過一句“好”，也沒說過一句類似於“我答應”的話，什麽約定，那只是它單方面的以為而已，她說過的只有不會做讓自己後悔的話。
段仙桃臉色發白，眼角卻艷紅，她聲音很冷，喊道他的名字：“宋岐玉。”
宋岐玉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，掌心毫無所覺地施加了幾分力道，段仙桃感受到了手臂處的疼痛，還有他的顫抖。
他目光緊緊鎖著她，明明一句話沒說，但段仙桃卻看出了他無聲的勸阻。
段仙桃沈默著，遠處天魔之隙的罡風獵獵，哭嚎聲更重，但兩人現在誰也聽不到，段仙桃和體內的天道說道：“我現在就能殺了他。”
天道聲音是藏不住的激動與興奮，連機械音也掩飾不了它起伏的語調，“好，現在殺了他，我保證會完成你的願望。”
段仙桃唇角勾了勾。
她要天道提升她的實力，其一是為了下天魔之隙，其二便是為了現在。
修士有四大境界，這是她最開始就知道的。拜三清境、躡千裏境、破虛空境，最後一個便是登天梯境。
可數千年來沒有一個人能從登天梯境飛升，原因就是天道從沒想過讓他們飛升成神。每一個飛升之人都是在它力量的基礎上被剝奪幾分，而這點它怎麽能夠允許。
登天梯境，飛升，除非天道應允，否則再過千年萬年，不會有任何一個人飛升。
可是到了登天梯境的修士仍會引起天道的註意，他們在勘破這個世界秘密的邊緣，或許也有猜到過的時候，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留下關於這個秘密的只言片語。
不過，千年來沒有一個登天梯境的修士飛升，這本身就是一個廣而宣之告訴所有人的信息了。
飛升存在異議。
段仙桃垂下眼眸，在她到達破虛空境時她便感覺到體內系統的存在感輕了許多。
不是從前宋岐玉對她外力的作用，而是她本身實力的壓制，一個破虛空境的修士，體內不該有更強大的存在。
系統必須要抽離她了。
不過她體內的卻是天道，萬物都是它制定的規則，所以它現在仍能夠存在於它體內。
但若是它有一瞬間的抽離她的體內，段仙桃能夠保證，它再次侵入自己會有困難。即使是天道，也需要時間。
更何況是已經受了傷的天道。
她此時不是登天梯境，是破虛空境，但這也夠了。只要有一瞬間，便也夠了。
她相信宋岐玉。
體內的天道若是有實體，化作人形，怕是能夠看到它此時貪婪興奮的目光，口中還在叫著“殺了宋岐玉”的話。
它不想與宋岐玉對上，是因為害怕兩敗俱傷，它擔心自己真的會被宋岐玉消除，它活了太久，顧慮變得深重，只要有一絲的可能，它便不願意自己冒險。
但此時或許是太興奮，段仙桃感覺它在自己體內的存在都減弱幾分，她回答道天道的話，說：“你要不要看看宋岐玉是怎麽死的？”
天道一楞，問：“你要做什麽？”
段仙桃看了一眼宋岐玉，她剛剛只喊了一聲他的名字，可他眼裏的擔心卻滿溢了出來，但不過轉瞬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畢竟，他曾經也是存在過她體內的系統，是真真實實體味過她每一分情緒的系統。
他已經猜到她要做什麽了。
而現在，段仙桃不僅在和天道說話，也在同時與宋岐玉說話，她說：“我是想要殺了你，你又能怎麽樣？”
宋岐玉閉了閉眼，不過睜開後他便像是變了個人，“那我也會對你動手。”
段仙桃笑笑，於是她又對天道說：“你看，他要對我動手了，你要不要來幫幫我？”
天道興奮的情緒頓時落了大半，沈默了會兒它才問道：“你想要我怎麽幫你？”
段仙桃沈默幾息，似乎在認真考慮對策，然後她說道：“那就來幾道天雷，劈死他怎麽樣？”
天雷，蘊含天道之力的天雷，能夠讓天道短暫抽身，而沒了天道在的系統，段仙桃能夠自己逼退它。
天道似乎在思考段仙桃的話，它沒想到這句話會給自己帶來什麽後果，因為它知道人都惜命，而面前這個人不僅惜命，還想要一條命重回到她的那個世界。
而且，就算她不要命了，真的想要與宋岐玉聯手的話，它還有另一條路。
須臾，它笑道，語氣毫不在意：“當然可以。”
於是，在段仙桃感受到天道抽離自己的那一瞬間，她對宋岐玉說道：“動手吧。”
宋岐玉眼尾紅得幾欲滴血，不過動作卻沒絲毫遲疑，一只手猛地擊中她的丹田。
段仙桃整個人身子蜷曲地向後飛去。
但與此同時，她感受到了天道的抽離。果然，刻在天道骨子裏的多疑，它沒有第一時間就離開，而是要看看宋岐玉是否會真的對段仙桃下手。
而在他對段仙桃下手的第一刻它才是真的相信。
魔界上空頓時聚集了一片烏黑濃重的雲，金色的天雷如同長龍在雲中時隱時現，似乎在積聚力量。
宋岐玉因為剛剛對段仙桃的那一掌手腕發抖，他看著段仙桃慢慢爬起才略微松了些神。
在她開口喊他名字的那瞬他就已經知道了她要做什麽。
她要引出天道，就連剛剛下天魔之隙，提升實力也全在計謀之中，宋岐玉不敢想象她是從哪一步開始算計的，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算計的。
連她自己，都毫不留情地在計謀之中，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環。
她將選擇留給了自己，讓他做那個手持刀刃的人，讓自己傷她。
天雷滾滾，宋岐玉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天道之力，他知道，段仙桃的計謀成功了。
他看著段仙桃慢慢爬起，然後擦了擦唇角，每個動作在他眼裏都極其緩慢，刻在他心中。
原本以為再不會讓她疼了，沒想到最讓她疼的，是自己。
第一道天雷劈下，直直對準宋岐玉。
宋岐玉擡頭，手中皎潔雪亮的倒流劍霎時出現在手中，毫不猶豫地飛身也劈砍向那道天雷。
粗壯的天雷金光流轉，與宋岐玉手中銀光皎皎的劍擦出凜然的力量，段仙桃早早地在遠處的段齊懷與那群修士上空布下結界，避免傷害到他們。
她仰頭，看向宋岐玉。
體內的系統在持續的報錯，段仙桃笑了下，隨後以自毀的方式，在自己的心口處滌蕩丹田與識海。
系統的聲音一頓，隨後便是鋪天蓋地的警告聲。
須臾，它的聲音如同被掐脖的公雞，聲音漸弱，最後消失殆盡。段仙桃擦了擦唇角不停溢出來的血，她知道體內的系統已經完全脫出自己的體內了。
這種傷敵一千，自損八百的招式，怕是天道也沒料到。
段仙桃身體虛脫，毫無形象地往地上一坐，擡頭看著與天道作鬥的宋岐玉。
天道的聲音此時萬分暴怒，傳進段仙桃與宋岐玉的耳中，“你們竟敢欺騙我！！”
遠處段仙桃布下的結界被波及到，隱隱崩出幾道裂縫，段仙桃眼神一凜，顧不上自己的傷勢，站在結界前用靈力穩固它。
她胸前的衣襟被濕黏的血跡浸透，一時間，天上地下，天雷流竄。
天道覬覦著宋岐玉的那份力道，天雷一道比一道厲害，宋岐玉也借由著劈砍下來的天雷，想要瓦碎天道。
他的倒流劍也蘊含著天道之力，以天道之力對抗天道之力，雙方都不得好。
天雷漸弱，宋岐玉身上的血口也愈來愈多。
不過宋岐玉驀地發覺有什麽不對，天道的力量怎會一下子削弱這麽快？
天雷一道接著一道，威力比先前小了許多，但速度卻變快，甚至有不少都在向段仙桃劈砍而去，宋岐玉無暇思考，段仙桃也在抵禦著向她襲來的天雷，兩個人都沒註意到，有個人影突然越過了天魔之隙。
直到又一道粗壯無比的天雷落下，照亮了從天魔之隙走來的那個人。
段仙桃猛地一怔，看清了來人。
他們全都遺忘了一個人，那個從始至終都被天道視作孩子的人。
——從妖界突然失蹤的秦千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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